夫道德,天下之至重,包含宇宙之机,天地万物之理,老子何言之若是之简哉?以五千言概之?夫道不可杂,杂则多,多则乱,老子伤世风之不古,痛虚文之乱国,愤繁礼之损性,故其言也至朴,其论也至简,大道贵简,万物皆源于一,万事皆起于简,惟其一也,故可合天人之道;惟其简也,故可囊天地万物之理。简以概全,繁以成偏。老子开其始,不欲明言,欲待后人发之也。《道德经》开篇即曰: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”道之不可明言也,明言非常道也,故老子之言至简也,甚隐也,惟其隐也,而能近道,“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”,故老子之言,若隐若明。
王弼曰:“《老子》之书,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。噫!崇本息末而已矣。观其所由,寻其所归,言不远宗,事不失主。文虽五千,贯之者一;义虽广瞻,众则同类。……故其大归也,论太始之原以明自然之性,演幽冥之极以定惑罔之迷。因而不为,损而不施;崇本以息末,守母以存子;贱夫巧术,为在未有;无责于人,必求诸己;此其大要也。”弼可谓善发老子之意,然仅发老子意之一偏,非能全也,弼之解,弼之意,非尽老子之意也。夫简,本也;繁,末也;简,根也;繁,枝叶也。老子尚简,欲崇本以贱末耳。世人每贵枝叶之繁茂、华美,而不知根以撑之,根之陋也,不及枝叶之明显、繁茂,而实枝叶之所赖,根有损,则枝叶少;根善长,则枝叶茂;枝叶之茂,根致之,非枝叶自茂也,而世人每贵外显而丰茂之枝叶,而贱不显而丑陋之根,好美而恶丑,故老子嗤之也,而著《道德经》以明根本。树之能壮大繁茂,须养其根,而非浇其枝叶,根良,则枝叶无不茂;叶虽茂,根病,其必不久也。善治国者亦然,治其本,而不治其末。不可独见其枝叶之繁茂,而忽其根柢之病损,故曰:“为之于未有,治之于未乱。”
老子之人,史载不清,生平不明,孔子“犹龙之叹”,感其可见而不可明也。夫龙能隐能显,能升能藏,人不可测,老子亦犹是耶?彼著《道德经》而离世隐居,莫知所终,岂非神龙见首不见尾耶?太史公曰:“或曰:‘老莱子亦楚人也,著书十五篇,言道家之用,与孔子同时云。’盖老子百又六十余岁,或言二百余岁,以其修道而养寿也。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:‘始秦与周合而离,虽五百岁而复合,合七十岁而霸王出焉。’或曰:‘儋,老子也。’或曰:‘非也。’世莫知其然否。”《道德》一书弥纶天地万物之理,春秋时,书多集众人之成,殆非一人所著也,犹《易经》,亦集众圣贤之成,以老子一人而著《道德经》,吾不信也。《道德》有“建言有之”,《列子》又引《黄帝书》曰:“谷神不死 是谓玄牝”,与老子言相似,列子略晚于老子,则《道德》一书,如孔子删定六经,集上古文化之精华,众贤共成也。故《道德》之论,非老子独创,乃继承上古而发也。
然则老子何以成其书,遂自隐于世而不闻也?夫《道德》一书发天地万物之理,帝王得之,可以治国;将相得之,可以战守安民;士民得之,可以保身长寿。老子若不隐,帝王必征之,将相必师之,士民必拜之,而老子厌虚名之累生,沦为帝王将相之术士,老子不欲用于世以损性害身,故隐而不复出也。老子虽隐,而书传扬于世,孙吴苏秦申韩等兵家纵横法术之士莫不宗其术以战以辩以治焉,俾诈术兴于战国,何也?熊十力曰:“道家下流为申韩,非无故也。儒者本诚,而以理司化;老氏崇无,而深静以窥几。老氏则去儒渐远。夫深静以窥几者,冷静之慧多,恻怛之诚少。”甚矣老氏之静也!“以正治国,以奇用兵,以无事取天下,”“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”,“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功成而不居”,“不尚贤”,“利万物而不争”,“物生有,有生于无”,“以其善下之,故能为百谷王”,“善为士者不武,善战者不怒”,“圣人之道,为而不争”,皆言静之道也!水静则明,心静则一,身静则深,动则混不可视,躁不能定,人得而知,如此,何以保身制敌?彼之不言也,而实无所不言;彼之无为也,而实无所不为;彼之不争也,而无不能争;彼之不有也,实包天下而有之;彼之不居也,而实居天地之上;彼之下人,而实自贵也,岂非“反者,道之动乎?”其曰“将欲歙之,必固张之。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。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。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”乃言物极则反,或欲擒故纵,强极,弱之始;兴甚,废之始也。或云:欲令之弱,先逞其强,逞强而自矜,不知备,则可乘势而取也。彼之静也,彼之不令人知也,不令人知而可制敌;人知我,则我危矣。故曰:“知我者希,则我贵矣。”
老子之哲学,纯客观,大客观之哲学也,“衣养万物而不为主”,“吾不敢为主而为客”,此老子之所得,亦老子之所失也。彼居于人外而观人,隐于世外而观世,人之所言所行,世之百态万事,彼视之甚明,而人之所感,彼不能体也,故法家之不仁也,乃不能感人之所感,故忍而不仁,老子有以遗之也,岂若孔子成物如成己,主客不二,仁义一以贯之乎!嗟夫,老子之智,诸子莫及,而失于仁也。荀子曰:“老子有见于诎,无见于信”,是知老子之失也。老子曰:“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”,美与信于彼为对立,而不能合一,此其所以失于仁欤!